1978 年,越南夏天的一個晚上。
夜,深夜。
接近沒有月光漆黑的晚上,幾點小星星,掛在天際邊,寂夜裏,顯淒清。
微弱的星光,令人視野不清,在靜寂的海灘一角,模糊地看見一隻若七十呎長、運糧食和燃油的船,泊在那裡。
「快!快上船!」
是一個粗聲粗氣、衣著像船家的男人。他低沉的呼喝聲,劃破了海灘的靜寂。
「趕快!給公安抓到,就是自己找死!」
緊接著的是,為數約有五十名的男女,匆匆忙忙地摸黑上船。
人羣中,兩個年紀約卄多歲的年輕少女,年紀較大的,腳步非常緩慢,她焦慮地不停回頭望,似乎在等待會有人出現,可是那來有人的踪影?她娉婷袅娜,但在她美麗的鵝蛋臉型的面上,卻只找到失望、落泊的表情。
眾人紛紛下船,她們不得不隨大伙兒下船,她們雙手緊扣、互相扶助地走上跳板登船,看她們那種笨手笨腳的模樣,就可以猜到她們是驕生慣養的富家小姐;年紀較大的少女,不知是否太過緊張和經常回頭望岸邊遠處之故,連右腳上的紅布鞋也穿不穩,「咚」的一聲丟在水裡,還來不及是否要蹲下身,往水中抓回丟失了的鞋,已給船家喝令繼續上船。
「姐姐,算了吧,往船上先找個好位安頓,才划算。」
那個年紀稍輕的,被後面等著上船的人群推得急了,只好叫她的姐姐放棄抓回水中的紅布鞋。
這個年紀稍輕的,是妹妹,叫苗鳳,丟了鞋的是姊姊,叫苗纓,她倆的確是生在富貴之家;父親是中藥大王,當年生意遍佈南北越。
可惜,在1975 年4月30日,北越和南越戰爭宣佈結束,南越總統阮文紹流亡美國後,南越正式開始全面赤化,到1977年越南統一,正式取名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。
在那段日子,很多越南人受不了越共的高壓統治,生活非常困苦,很多越南人逃離越南,投奔怒海,開始了大量難民潮湧往香港、馬來西亞等等東南亞國家。
苗纓,苗鳳像其他越南人一樣,寧願冒險冒死也得離開越南,希望奔向西方自由社會,重獲新生。
她倆因家中有錢,故每人能支付十兩黃金的「逃亡費」。
蛇頭安排了那晚,叫她們先乘運載燃油和糧食的船,然後轉上一隻離開此海灘外約五百公尺的大運油船,「屈蛇」往美國,逃離越南。
苗纓丟了鞋無法拾回,心中不快,富家女習慣衣著整齊,往後沒有鞋穿的日子怎樣過?一隻腳赤著走向船倉時,還不時回頭望那隻掉在水中,給海浪沖至漂來漂去的鞋。
苗纓心中默默地想:
「丟了一隻鞋算得什麼?我以前雖然不算奢侈亂花錢,但若我花了千元,買了昂貴的名牌鞋,本小姐忽然間覺得不好看,我可以不望一眼,就將全新的名牌鞋束之高閣。唉!現在,丟了那隻紅布鞋,我竟然會捨不得,想要拾回來。」
過去過著豪華生活的苗纓,如此落難,好像忽然間成熟起來,若有所悟地擔憂起來:
「我連一隻鞋也保不住,今次逃離越南,前途未卜,不知自己的性命能否保得住!」
從富家女一下子變得一無所有的苗纓,自覺此去生死未卜,她懂得如此憂慮,確是成長了。
轉念間,她仰起臉來,呆望漆黑的天際。
無月夜空,疏落微星,幾點殘光,倍感淒清。
「莫非真有天意?人定勝天?不可能啊!」
苗纓想到這裡:「是啊,有天意!隨即心中祈求上天,求神幫助:若老天爺見憐,讓我和妹妹今次逃亡能保存性命,能重獲新生,我一定會酬謝神恩。」
祈求至此,心中一瞬間湧現出一個雖模糊、卻又不是真的很模糊的意念:
「老天爺? … … 對?不對!天上的神應該是… … 耶穌基督… … 對,對了!是主耶穌基督才對!」
她隨即改口求主耶穌基督這位真神,賜給她兩姊妹平安。
由於越南曾一度被法國統治,苗纓就讀的是教會辦的學校,所以,她此時忽然間依稀記得,在中學時她曾上過的聖經課堂,有一段經文是如此說的:
「創造宇宙和其中萬物的神,既是天地的主,就不住人手所造的殿(廟宇)? ……神從一本造萬族的人,住在全地上,並預先定準他們的年限,和所住的彊界,要叫他們尋求神? 按公義審判天下,並且叫主耶穌從死裡復活,給人作可信的憑據。」
除此之外,她還記得她當護士的醫院,有一位基督徒的同事,多年來不斷勸她信耶穌,她說:
「天上地下只得一位獨一的真神,那就是救主耶穌基督。」
所以,苗纓順理成章,改向主耶穌基督祈求,皆因她想:
「若要祈求神,就得要找個真神祈求才成,向假神或不存在的神祈求,豈非枉然、白費心機?」
苗纓向神默禱完畢,心中有份釋然。
苗纓有此禱告的舉動,也是人之常情,所以中國人累積的經驗:「臨急抱佛腳」不是白講的。只可惜一般人是「神心有餘,深究下足。」在尋求認識創天立地的真神,走了好多冤枉路。
苗纓呆望夜空,一陣子迷茫過後,低下頭來,神經質地摸自己的外衣袋,因她袋裡面有弍百美金現鈔,那是她全副身家,她心中暗忖:
「今次真的如願到達美國,這弍百元現金,能幫助我什麼?人定勝天?唉,越共來了,把我們整個越南人的生活全都弄糟了,若人真可以『天鬥、地鬥、人鬥』,都可以憑個人毅力去鬥贏,我們也不用押上自己的生命作賭注,逃離越南了。」
苗纓本性柔順,樂天知命。從小到大,飯來張口,一生從沒經過什麼大的打擊、挫折、困苦或患難。
她的世界,只是平面,有得吃,有得喝就夠了,所以她從不想過要什麼求神拜佛。
她的心態,只要有人愛,做人沒野心,那管什麼人定勝天,更何來「天鬥、地鬥、人鬥」的男人想法?
現在她一夜之間要成長得像男人般,為自己的前路籌算,要自力更新,要自我保護,這種非一般女人的想法,不期然湧上她的心頭。
苗纓思潮不斷起伏,她再多的愁緒,船還是要準備離開起行。
苗纓轉頭再望望那隻不斷被波浪沖來冲去的紅布鞋,看來它遲早都會被沖出遼闊的大海,一去無踪。
紅布鞋尚未沖離出海,她的心,已離了。
人是被逼要離,但心卻怎能離?
在此難捨難離、悲情哀痛的心情底下,隨即又想:
「宇宙浩瀚奇妙!我還能再像以往?我以為有錢就可以什麼都成,我實在無知!一隻鞋我也保不住,我不想走,但偏偏不能不走,我還能對自己誇口嗎?還可以對無定的將來,抱什麼期望? 」
當所有人都已上船,還有人尚未坐好,船家已啟航,漸漸離開岸邊。
夜深,天更黑!
苗纓剛轉身,背向著岸邊,此時隱約見一個黒影,衝向她們下船的地方,天雖黑,但仍可看見是男人的身型,他奔向紅布鞋漂來漂去之處,又從海中撈起它來,然後舉起在空中揮舞,他只是拼命揮舞,沒有呼叫,可能怕喊出聲,會驚動其他人。
可惜全船的人,沒有看到他的出現。
即使船上有人留意到他的出現,他們也不會有反應。
船上只有一個人會有強烈的反應,她就是苗纓,因為他是她的……。
船已漸漸無聲無色的,離岸而去。
岸上的男人,只有失望,低著頭,喪氣而回。
當這岸上的男人,無精打釆、緩慢地沿路走回家的時候,旁邊馬路有幾輛公安警車,向著海邊疾駛而去。
船上的苗纓,長嘆一聲,含著淚,黯然神傷。
她既不願,亦是無奈,呆坐船艙,皆因她不得不走。
苗纓剛才雖然思潮起伏,但自己禱告過後的平安感覺,是實在的,也愈發覺剛才向神求救,不是枉然的。
苗鳳見她姐姐一時抬頭,呆望夜空,一時又低頭流淚,呆望穿在腳上,剩下的那一隻的紅布鞋,口中不時喃喃自語,像在抱怨為何有人沒出現,與她一同逃難!
兩姊妹習慣高床軟枕的生活,現在如此落難,心中也替姐姐和自己難過,但奈何!
苗鳳見已走進船艙,惟有輕輕的叫她姐姐一聲:
「姐,坐下吧! 」
由於人實在太多,船倉又小又悶,每個人緊緊地擠逼在一起,每人得到的空間就是自己所坐的丁方小地。
苗纓兩姊妹只好背對背地坐,如此互相偎倚下才可以坐得舒服一點。
船家不待眾人安頓好,載滿燃油的船已全速開動,馬達聲的狂嘯與船倉裡的鴉雀無聲,成了強烈的對比,船倉擠滿人,竟然沒有人發聲,看來大家都非常之疲倦,加上逃亡時緊張的情緒,令到他們連說話的氣力也想省回,保留多點體力,留待上了大船才用,因為沒有人知道要留在大船裡多久,十天?一個月?
當船駛至中途,離開要登上的大油輪不到一百公尺,忽然,從運油輪船背後緩緩駛出一隻公安的巡邏船,他們用探射燈四處照明,像搜尋什麼似的。
站在船頭的船家叫亞廣,雖然個子矮小,已屆中年,但雙眼非常之有神和銳利,看見此情景,心知不妙,趕著探射燈還沒照到他們的範圍,立即當機立斷,回頭向船尾掌舵的林明,斬釘截鐵地喊:
「快轉舵,要折回,快!」
船急劇作了180 度轉彎,掉頭就走,苗纓等人在毫無心理準備底下,這急彎的力度,幾乎將她們拋出船外,若然掉落海中,必死無疑。
當船折返海灘,亞廣向眾人道:
「今次屈蛇失敗,現在先回頭,遲點通知大家,何時可再起行。」
話未說完,忽然間在人群中有一男聲,指著岸上,帶點緊張地嚷:
「我依稀看見岸上有很多人影。」
亞廣沿著他手指所指之處,確實看見有些人在岸上。
隨即又有另一男聲驚叫:
「他們有手槍,糟糕!是公安,不能回岸。」
亞廣即時又向掌舵的林明喊著說:
「不能回去,快!駛回海中。」
思想敏捷的亞廣,見那大油船不能上,現在又回頭不得,公安巡邏船又到處偵察,真是無路可逃。
亞廣的船是運載糧食和電油,他早已與那隻大船的船長啇傾妥當,乘著這批糧食和燃油運上大船時,順道偷運這批人蛇上船,以往做過幾次,十分成功,這計劃應是天衣無縫,誰知今次倒霉,給公安抓個正著。
亞廣心想:
「若然現在回去,肯定被捕,雖然不至於被處決,但被抓坐牢絕不好受,還要給大筆賄欵給公安,才有脫身之機會,那是自己決不想付的。為什麼我要將我辛苦拼搏得來的金條給這班吸血鬼?」
想到這裡,正在徬徨,轉頭一望,看到船尾多桶燃油和大量糧食,心意又轉:
「船上雖如此多人,但有這批糧食和燃油,足可支持眾人五日有多的食用,反正我今次收了那麼多金條在身,我妻子和我兩個兒子、兩個女兒都在,早前「屈蛇」所賺的那大批金條,我亦收藏好在船的暗格,反正我早已準備,我們全家人隨時都可逃離越南,現在倒不如搏一搏,與這條船的人一起逃亡,或者可以殺出一條生路來!」
亞廣望向妻子,問:「走,還是不走?」
他想知道她有什麼想法,見她妻子毫不猶疑地點頭,給他打了一支強心針!
既然現在之處境緊逼,妻子也同意,就決定如此行好了。
亞廣心意已決,便向船倉眾多人道:
「公安搜捕甚急,回路已斷,現在我們惟有拼死向前!」
亞廣說畢,毫不理會他們是否同意,駕駛整條船,向南疾馳而去。
眾人聽見亞廣如此說,見他亦已採取了行動,反正他們只想逃離越南,便沒有表示什麼。當然,坐大輪船屈蛇去美國是首選,但坐這小船去馬來西亞這中途站,只要至終能轉去美國亦無妨,所以他們也乖乖地聽從了亞廣的決定。
亞廣憑他駕船廿多年的經驗,在這漆黑的深夜,仍能辨清了向南的方向,命林明掌舵,希望能三日內駛到馬來西亞。
三日,對在渡假旅遊的人士,是休閒的時間,是轉眼即過的容易日子。
可是,對亞廣及全船五十人來說,這三日決定了他們的生死,有沒有將來?就要看這三日了。
至於這隻船能否在公海經得起大風浪,遇上颱風或海盜,怎辦?他們不去想,也不敢想,此行確是生死未卜,會否葬身大海,真是天曉得了。
一隻只得七十尺長,而且超載了的船,五十人擠在狹小的船倉,每個人連平睡在甲板上的空間也分不到,食和睡覺均只能坐在那丁小的空間進行。
苗纓,苗鳳兩姊妹從沒吃過苦,苗纓脾氣比較溫順,苗鳳則性格開朗,但脾氣也相當大,屬大情大性的人。
苗鳳心中不知罵了多少句:屈在這鬼地方,早知不逃走。
可幸的是,她罵完一頓,心中一想到:只要能成功去到西方國家,也是值得的,不滿之情,再沒有了,也不會將怨氣,鬱在心中。
可是苗纓則不同,她嬌嗲得來為人相當重情,溫馴的性格叫她不會亂發脾氣,就是容易多愁善感一點,因此亦將怨氣,鬱在心中。
船乘風破浪地向南衝,苗纓那裡睡得著覺?她心中不期然地想起,因她的逃亡,而被逼分離、還滯留在越南的他,不知他現在怎麼樣?
唉!若然有他在,現在如何苦,也不打緊。
人有愛,就真的什麼都不打緊?
人有此想法,算是愛,還是不愛?
苗纓想到這裡,既睡不著覺,便走向船尾,倚欄輕嘆,真有
「人靜夜久憑欄,愁不歸眠,立殘更箭。
歎年華一瞬,人今千里,夢沉書遠。」
(宋詞,節錄自周邦彥的〈過秦樓〉。語譯:四周靜寂,我夜裡倚著欄干,思前想後,無法入睡;銅壺中的更箭,看來也快滴滿。可惜青春轉眼即瞬,現在人各一方,夢中無法相見,書信亦少。)
苗纓天性重情,想起他,「怨懷無託,嗟情人斷絕」,芳心為之一痛。
頭頂夜空無極,船旁浪花飛濺。
思前事,彷似夢,淚暗湧。
現今各處一方,她能作的,只有含著眼淚,遠眺天上稀星,為所愛的人,獻上默然的祝福。
天漸亮,為無邊無際的大海,添上了初度的晨光。
風在吹,為百感交集的苗纓,吹起了她想忘掉的情。
船照樣向前駛,她的心卻往後飛,飛回越南西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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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聖經】 (傳道書 3:1-11)
凡事都有定期、天下萬務都有定時.生有時、死有時.
栽種有時、拔出所栽種的、也有時.....
殺戮有時、醫治有時.拆毀有時、建造有時.....
哭有時、笑有時.哀慟有時、跳舞有時.....
喜愛有時、恨惡有時.爭戰有時、和好有時。
這樣看來、作事的人在他的勞碌上有甚麼益處呢?
我見 神叫世人勞苦、使他們在其中受經練。
神造萬物、各按其時成為美好.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裡.然而 神從始至終的作為、人不能參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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