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帶弟見自己兒子,在廳中很不安的來回踏步,跟程天翔說:「天翔,這麼晚,怎麼還不睡覺? 」

程天翔滿面猶疑困惑,有神沒氣的答:「媽,才十時,我還未倦。」

程天翔一直都拿不定主意,離開還是不離開?

他早兩晚睡覺已輾轉難眠,向右側睡時便決定與苗纓一起離開,生死與共!

但當他轉身向左側睡時,又覺得不能如此,他怎能拋棄自小相依為命的母親?

因此程天翔一直以來,瞞著他的母親,苗纓是約了他今晚十一時,一同出走,離開越南。

李帶弟何等精明,兒子沒說出來,她又豈有不知道:苗纓是約了與她的兒子,一同逃離越南?

她是個聰明的媽媽,只有裝作不知,兒子不說,她也不拆穿真相。

李帶弟見他坐立不安,生仔豈會不知仔心肝?她愛兒心切,不忍見兒子如此痛苦。

人常在兩難之間,確是很難取捨;於是她用很慈祥的口吻,問:「天翔,你是不是想跟苗纓今晚一起離開,不妨跟媽媽直說? 」

她一語道破程天翔多日來的苦困。

「媽?你怎麼得知?」
程天翔奇怪的問。

「媽生得你出來,你有甚麼事瞞得過媽媽雙眼?傻子,人生難得有情人。媽年已老,你還年青,前途無限,呆在這沒有前景的越南,在共產黨統治下,又怎會有好日子過呢?兒呀,你不要因媽,放棄這逃出生天的大好機會,何況苗纓在路上,有你照顧,她好,你好。你不用理會媽媽了,媽這老骨頭,應該可以捱得住,待你成功逃到西方自由社會,才申請我出國也不遲。媽命大,命長,應有命再見你的!」

李帶弟強忍自己內心的難過,還鼓勵程天翔起行。

「媽,你真的可以? 」

「可以!」

「媽,你含辛茹苦養大我,我怎能如此不孝,為了一個女人,捨棄你呢?」

「那怎會是捨母親就外女?你離開,也是為你自己的前途啊!作母親的,不能如此自私,死摟著自己兒子不放手。你長大後,始終有一天會獨立,成家立室,不一様要離開,那只是遲早的問題!放心好了,媽已弄好一些乾糧,和我全部財產,早年儲到一點錢,和幾件衣服給你替換,全都包好,放在一個背包,在我房間裡,你現在立時起行,還趕得及,快點走吧,不要給人發現你的行程。」

原來李帶弟,日前早已想通了,沒理由不放開長大了的孩子,有他自己要闖的世界,所以靜悄悄準備好她兒子逃亡的行李。

母愛就是如此偉大,從來只會犧性和無私的付出,對自己永遠是一點沒保留!

神愛我們也是一樣(【聖經】羅馬書 《5章6–8節 》 因我們還軟弱的時候,基督就按所定的日期為罪人死。 為義人死是少有的,為仁人死或者有敢做的; 唯有基督在我們還做罪人的時候為我們死,神的愛就在此向我們顯明了。 )

「媽...」

程天翔感動得哭了出來,再加上離別在即,已泣不成聲。

李帶弟果然是硬朗的媽媽,沒有哭出來,但眼淚已強忍不住,靜靜的流出來。

她無意找手帕,抹去臉上的淚痕,因她怕自己稍有猶疑,令自己改變主意,捨不得愛兒離開;畢竟親手將自己愛兒送進別的女人的懷抱,始終是難!

李帶弟急急囑咐程天翔:「走!走!媽媽撐得住,快走,怕遲了趕不及。」

她不理會程天翔答應與否,已自行入房,取出她早早準備好的簡便行李,強塞進他手中,隨即推他出門,命程天翔離開。

世上只有媽媽好。

程天翔半推半就的走出門口,他雖是男子漢,那捨得自己的媽媽,帶著淚水,揮手道別。

這道別,像是一個生離死別的道別!

程天翔內心非常掙扎,痛苦萬分,不斷反覆問自己:我真的就此離開愛我、養我、育我二十多年的母親?

程天翔不敢回頭定睛看自己的母親,李帶弟已迅速把門關上,雙方都知道,若他多看母親兩眼,或她不迅速關門,雙方都怕:不捨得對方離去!

門已關,去已決!

程天翔雖趕在路上,內心矛盾,不斷反覆思量:究竟離開好?還是留下來好?

我的母親為了我,全然獻上,我就真的如此一走了之?

母親對我的恩情,今生難報,在這個緊要關頭,她仍是一面倒為了我,她寧願冒孤獨終老的險也得成全我,我真的可以如此忘恩負義?不理自己的親娘?

她全為了我,而我,只單顧自己?

我這個兒子,算是甚麼兒子?

不!不!

我這樣離別了她,我會不會終身遣憾?

我如此對待毫無保留愛我的母親,我日後會否後悔今晚的決定呢?

我怎可一點回報也沒有給她?她晚年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,而我卻不在她身邊,她人生最後階段最需要的親情,我也無法在旁侍候給予,我豈不是做了一件相當不孝、殘忍的事在她身上?

程天翔裡面的思想,雖然實在找不到一個理由,叫他就此一走了之,但他的腳步卻仍走向苗纓相約出走的海邊。

苗纓是他的初戀情人!

所有人的初戀,總是愛得那麼深,愛得那麼難捨難離。

這是程天翔的矛盾,也是所有在兩難之間的人常有的矛盾:心想一樣,行動卻是另一樣!

程天翔愈接近與苗纓相約的地點,他的心愈矛盾。

當程天翔趕到目的地,時間已過了約定的時間十五分鐘。

還好,她們還在!

有一半的人已上了船,程天翔隱約聽見船家低聲趕人上船:「快!快上船。」

苗纓和苗鳳焦慮地等他的出現。

程天翔正想快步衝上前,告訴苗纓:我來了,我們一起走!共闖明天!

他不知是否太心急,竟然不留心,給一條不大不小、橫跌在地上的樹枝拌跌,整個人失了重心,向前傾,撻倒在地上!

幸好他身手還敏捷,沒有跌斷手腳或傷了筋骨,雙手的掌心給擦損了,血微微的流了出來。

程天翔見沒有大礙,立即爬起身來,無暇理會流血的雙手,一心奔向正準備離航的船,與苗纓兩姊妹匯合,一齊上船,生死與共!

就在他跌倒在地,再從地上爬起身來,這短短三兩分鐘的時間,苗纓和苗鳳已被逼上了船,他驟見苗纓踏跳板上船,看見苗纓不慎掉了一隻紅布鞋下水,在漆黑的晚上,這掉下水中的紅布鞋特別「耀眼」,像一滴血的掉進海中!

程天翔被這像血的紅布鞋掉進水中的景象所吸引,也令他為之一呆,腳步突然停了下來,不再飛奔,他若有所悟:這滴「血」掉進大海,對我的母親而言,我是不是就是那滴「血」?我這匆忙拋棄母親,說走便走,在如此沒有心理準備下離去,豈不就是這滴「血」掉進海中,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?

程天翔想到這裡,整個人從滿腔熱誠、奮不顧身的要與苗纓逃離越南,來了個冷靜。

這個冷靜,令他好像明白,世上只有媽媽好!

只有做父母的才會如此:一面倒的不為自己,完全為自己的兒女。

親情深似海,母愛至偉大。

程天翔視線有點模糊,因為眼裡已充滿淚水。

他再模糊的視線,亦看得見苗纓兩姊妹已被船家趕入船艙,根本沒機會,亦不容許她用時間拾回掉在水中的鞋!

程天翔此時的心情,矛盾到頂點,他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?

去?還是不去?

他心想:即使我在她身旁,我也無法幫她拾回掉進海中的鞋。既是這樣,將來在船上,難免會有很多事情發生,我亦會同樣無能為力,是否有我在她身旁,均於事無補,若真是如此,我與她同去作甚?

「唉!我回去陪伴、照顧愛我的母親,豈不更是要緊? 」

他想到這裡,決定回家,轉身便走。

誰知行了兩步,又想:「話雖如此說,苗纓需要的是『我』,重要的是:有我在她身旁,共渡時艱,生死與共!

那麼,豈不是:不在乎我能否幫她、保護她,只在乎我常在她身旁?」

本已轉身走的程天翔,才走得那兩步,又停了下來。

說實話,他又怎捨得苗纓?

可是,他又何嘗願意,離開母親?

對一個猶疑不決,進退維谷的人:他甚希望時間可以停下來,讓他可以有多一刻時間慢慢思量。

他極其希望:他要有多久時間考慮,就有多久。

但對趕時間開船逃命的人:時間是急不容緩,要有多快,就要多快。

當程天翔回頭再看看,苗纓已入了船艙,看不見她了。

「她真的走了!若不即時與她會合,來不及了!我真的不想和她分離?我愛她。

是啊!我愛她!做一對亡命鴛鴦,強過龜縮在越南做鵪鶉!」

程天翔想到這裡,迅速飛奔下海邊,要與苗纓,愛到生死相隨!

將剛才那一滴「血」的影像,拋諸腦後!

可惜,天似乎已為他選擇了!

時間不留人。

當他奔至中途,那艘船已離航,向著海中央一艘大貨船,直駛去了。

船尾濺出白白的水花,在漆黑的晚上,一黑一白,相映成趣。

這一黑一白的圖畫,也正是程天翔裡面的矛盾。

親情和愛情,在他腦中同時飛舞。

親娘大還是女朋友大?

程天翔跑到海邊,他本想大聲呼叫,叫船家等等!

他應還有機會,可是當他見到苗纓跌在海中的紅布鞋,這一滴「血」在他腳前,在潮水中漂來漂去,頓時令他不再呼喚。

他蹲下身,伸手拿起那隻紅布鞋,緊緊的抓著,滿臉淚水,他任讓淚水從他面額,流到下巴,再滴落海中。

他滴滴眼淚水,就像他心口給人插了一刀,血從傷口中流出,一滴滴血,滴流入大海。

他不想,亦不願抹去臉上的淚珠,任讓這不斷流下來的淚珠,掉進大海;心中默禱:就讓這滴滴淚珠,陪伴苗纓同去。

就讓這血的淚珠,默默在海中,乘托著苗纓所坐的船,祝福她一路平安。

他呆站在海邊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直至再沒有淚水流出來。

淚流乾,也是回去的時候。

淚可以乾,但他對苗纓的愛,可以乾嗎?

說乾就乾的愛,你說:這是不是愛?

情可以就此斷,但他對苗纓的情,可以斷、可以忘嗎?

說忘就忘的情,你說:這是不是情?

愛情可停、可斷!

但父母的恩情、親情,豈能不報?

他垂著手,五隻手指緊扣從水上撈上來的紅色濕布鞋,彷彿安慰著自己,我沒有失去苗纓,她.....她那布鞋,還在我手中!

他無論怎樣想,怎樣覺得他沒有失去苗纓,但事實是:苗纓已經走了!

他已失去了她,即使抓到她掉落在海中的紅鞋,又有何用?

唯一有用的,是睹物思人,心靈的「擁有」,亦可算是「擁有」吧!

心靈的「擁有」,亦可算是「擁有」?

是自欺?還是亞Q 式的自我安慰?

當程天翔返回現實世界,再多、再久、再好的心靈「擁有」,也算是徒然?

他垂頭喪氣,慢慢走離這斷腸的海邊。

一滴一滴的海水,混合了他跌傷的手所滲出來的血水,從濕透的布鞋,滴到地上,沿著程天翔的歸家途中,滴下一條看不見、但卻是充滿傷心、孤單回程路的一條「血淚線」。

「鬱孤台下清江水,中間多少行人淚,
西北望長安,可憐無數山!
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。
江晚正愁予,山深聞鷓鴣。」
(摘自宋詞:辛棄疾〈書江西造口壁〉 〔菩薩蠻〕)

程天翔的失落、傷心,有誰共嗚。

在叢林中走歸家路的程天翔,走至中途,雖在極度傷心中,仍留意在馬路上飛馳的公安車隊,向著苗纓等人剛坐船離去的海邊,疾駛而去。

他隨即心想,他們今晚逃離越南,是否走漏風聲,給公安知道?

程天翔暗自慶幸,好在他們早已離去,不怕被捉拿。

但他們若在海上又遇上海上公安,被逼折返,怎辨?我要回去看個究竟!

當程天翔折返途中,他同時想到,若他們真的被逼折返,我豈不是可以與苗纓重見?

程天翔想到有機會與苗纓重逢,心中暗喜;但隨即想到,他們全部人給公安捉到而被捕,怎好?

他真是悲喜交集,愈發令他加快步伐,回去海灘。

程天翔不敢走得太近,怕被公安發現,他站在高地,從遠處觀望,見苗纓所乘坐的逃亡船,真的回航,要返回岸邊。

程天翔雖想船隻回航,他可以有機會與苗纓重逢,但心中卻暗叫:「不要回來!不要回岸!」

不到一刻,他看見回航的船,又調頭直向公海駛去。

程天翔站著遠眺,直至船在黑暗中,不見踪影,他才離去。

他落寞的雙眼,帶著淚光,失落了的心,帶著傷痛,慢慢走回家。

程天翔回到家中,已是零晨三時半。

他手中的濕鞋,在途中已滴乾了,他的心,也傷透了。

苗纓,去也終須去,而他,留也只得留。

天上的星,一樣的閃。

程天翔沒精打采,靜靜的開門,怕嘈醒他睡著了的母親。

誰知,入屋後;他看見李帶弟呆坐在客廳中間,還沒有上床睡覺。

親兒遠走了,為母怎能睡?

微弱的星光,從窗外照進來,僅僅給人看見一個孤獨的老婆婆,靜坐在那裡,再沒有眼淚可以流,幾乎聽不見任何的呼吸聲,她彷彿已停止了呼吸,像僵屍般,硬直著背,呆呆望著大門,獃在那裡。

李帶弟當時正在回想:
當年她放棄她愛的好男人,任讓他離開自己,返回中國。
二十多年後的今晚,她放棄她愛的好兒子,任他離開自己,逃離越南。

她喜歡選擇孤獨?她與愛為仇?

不!

她兩次的放棄,全因為愛。

第一次是愛情之愛,而今次乃是親情的愛!

這是她無私,沒有自己,為了兒子,絕對願意付出,犧牲自己的愛。

親情的愛,就是如此偉大,美麗。

李帶弟見自己的兒子獨自回來。

是悲?是喜?

她感情實在非常之複雜、矛盾、混亂。

是悲──因為她的兒子沒有走?錯過了機會?
是喜──因為她的兒子沒有走!可以留下來陪她?

程天翔見到媽媽還坐在那裡,壓抑著的感情,像炸彈般爆炸了出來,再不能自控,大聲嚷:「媽! 我. . . . . 」

他沒法再說下去,已號咷痛哭,淚水像倒水般湧流出來。

李帶弟自己一時也不知怎樣面對。

她不竟是她的母親,本來已流乾了眼淚的雙眼,又回復少許光芒,用非常之平靜的口吻,對程天翔說:「兒,不用說,媽明白!媽知道!」

李帶弟並不急於問程天翔為何他會回來,因為這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的兒子沒有走,回來了!

李帶弟十分了解自己兒子的脾性:現在雖不知道原因,但遲一點總會知道;既然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,又何必急於此刻?

她現在最重要做的:是安慰、鼓勵、認同和支持他的兒子,現時又怎會是追問:為何他沒有走的原因呢?

一個非常有智慧,明白事理的母親。

程天翔一回到母親身邊,那份天生出來的母子連繋,已帶給她很大的安慰,和有足夠的安全感,覺得有天大的難事,只要凡事有媽媽在,好像甚麼問題都會有解決的辦法。

兩母子沒有再講甚麼,程天翔也不想說甚麼。

天上的星,明顯暗淡了,但仍是一樣的閃。

一夜無話。

地上無論有幾多個傷心人,太陽仍依舊、依時,在早上爬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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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聖經 】《耶利米哀歌 3:22–25》
我們不致消滅,是出於耶和華諸般的慈愛,是因祂的憐憫不至斷絕。
每早晨這都是新的,袮的誠實極其廣大。
我心裡說:「耶和華是我的份,因此我要仰望祂。」
凡等候耶和華,心裡尋求祂的,耶和華必施恩給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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